2008年5月20日星期二

讓筆墨對得起靈魂

多年以來,特區學生於課堂上都要讀錢鋼的《唐山大地震》,而且需要考試,人物時間地點情節,透過筆力千鈞的紙上報道,莘莘學子,遙遙追認30多年前的一段可哀歷史。

然而誰都沒料到,30多年後,紙張上的歷史變成現實裏的噩夢,像魔幻電影的恐怖鏡頭,文字間的記述統統蘇醒過來,由平面而立體,每個方塊字皆扭曲變形如怪獸,伸出魔爪,跨出書頁,張開猙獰的眼睛和大嘴,向小孩子們作勢欲噬。

孩子們把身子往後靠仰,自然反應地予以躲避,但不可能避得開,因為滿山滿湖的災難充斥於報紙上電視上以至街道上的募捐箱內,小小的心靈明白,這次是真的了,不再是筆墨遊戲,歷史原來可以就地重演、捲土重來。

翻開《唐山大地震》,滿目瘡痍的廢墟素描跟當前所見幾乎全無兩樣,都是哭聲震天,都是血流成河。或許最大的所不同只是,當時的消息基本上是被封鎖的,故只能依靠像錢鋼這類有心有勇有智有謀的記者,承擔巨大的這樣或那樣的壓力,拿鏡頭,提紙筆,踏在廢墟的瓦礫上,彎下腰,把染血的磚頭一塊塊地撿起,努力拼湊還原一場悲劇的本來面目,但我們又必須無奈地相信,在鎖國的政治氛圍下,他所遺漏的或沒法被呈現的災變真相,恐必遠比他所能勾勒的多出許多、許多。而這一次,30多年後的這一次震災,新聞工作者總算有了比較寬鬆的採訪空間、比較充裕的探索權力、比較合乎文明期待的行動自由;災難相同,不太一樣的是時代與政策。

是的,時代變了,政策變了,評論者的觀感遂也不得不變,故連極具批判力的內地新聞工作者李大同先生亦在本報「世紀」版上予以肯定,撰文感嘆「這次總算比較有點像樣」;即連經常批評北京封鎖新聞的國際傳媒,包括CNN、BBC、《紐約時報》、《泰晤士報》等,亦用了「unusually open」之類形容詞來稱讚那幾分讓人喜出望外的進步。這些正面的形象和熱烈的掌聲,得來不易,聽進中南海的開明掌權派的耳裏,想必心甜受用。當別人沒有把你「妖魔化」的時候,你是有權利感到高興的;當你終於沒有給機會讓別人從「妖魔」的角度評價你,箇中高興,更有資格升級為自豪。

可是,記不記得中學裏那位四眼老師經常提醒你什麼?自豪可以,卻千萬別淪於自滿。自豪感是一種榮譽,代表進步與昇華,但假如自豪一旦定格為自滿,那便必意味故步自封、甚至進兩步退三步。在這期許下,今天鼓掌的人有充足的理由密切注視你何時跨出下一步、如何跨出下一步、怎樣在這一步的基礎上開拓下一步的軌;一旦出現沒法讓人滿意的風吹草動,今天把掌拍得愈起勁的人,明日很可能便是把噓聲發得愈尖亮的人。

這絕不是杞人憂天的過慮,因為內地網站已經流傳不少新聞工作者的抱怨貼子,他們普遍表示,是次震災採訪的自由度遠比想像中高,各級官員的合作度亦遠勝於前,或許在災變面前,人的心,變軟了,人的臉孔也慈祥了,中國記者與境外記者並肩作戰,互相提攜也互相挑戰,令內地的新聞報道像被放進微波爐般被高速加熱,叮一聲,變得前所未有地積極、動態、進取。中國記者們目睹震區慘,固感悲慟,但於悲慟裏親歷新聞進步,難免亦隱隱感覺到欣喜與安慰。但中國終究是中國,內地記者所面對的「國情」終究跟境外同業不盡相同,其中最重要的是,採訪完畢,返回報社,境外記者基本上能把眼見的耳聽的都寫下來,並可尋根究柢,深入探索新聞背後的線索結構。中國記者呢,返回報社,則仍框限重重、禁忌多多,在不同層次上遭受權力壓預,下筆實難盡言,落墨無法暢快。

有一個網站甚至貼出了一段留言,發訊者表示,報社高層直接下令,報道災民慘,可以,但切不可對災變的預防不足和救治缺失妄加評論,更不可質疑分析災區官員是否有貪污瀆職;至於賑災款項的調度、樓房建築的規範、中央應變的效率等,亦是提也別提。留言者說,報社高層所提出的理由非常簡單,當下之急,在於「救人」二字,除此以外,別無其他,而當有記者問及「救援工作結束之後,能否評論?」,高層沒有回答,只是冷哼了一聲、狠瞪他一眼。

這樣的指令純粹出自報社高層之口,抑或他只是轉達中宣部的意旨,誰也沒法查明追究。真正重要的是,有了諸如此類的指令,等於把得來不易的新聞寸進再度封住了、縛住了,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辛苦採訪得來的那點成績,因為,有新聞採訪而沒有分析追蹤,有悲情感性而沒有理性評論,等於下雨時帶了一把破傘出門,極難阻擋風雨濕身;也等於演出了一齣賺人熱淚的悲劇,哭完了,把紙巾掉棄了,再讓一切回到原點。

新聞自由進步了?Good。但真正該做的是great。 既然踏出了一步,請別吝嗇,請再踏出一步,別讓自豪變成自滿,要讓自豪變成驕傲。大地裂變,唯望中國重生,至少,唯望中國新聞重生,且讓中國記者的筆墨對得起被大地吞噬的中國靈魂。

馬家輝
明報 2008-05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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