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傑偉︰四川地震與媒介事件
我所讀過的傳播學專著之中,很少有一本,像《媒介事件》那樣,10多年來不單沒有過時,而且愈來愈有解釋時事的能力。這本書1992年出版,作者是D. Dayan及E. Katz。他們指出媒介事件是歷史的現場直播。由於電子媒介與互聯網的發展,全球矚目的媒介事件愈見頻密。911、南亞海嘯、SARS,到四川地震,都向世人展示歷史現場的時代面貌。
電子信息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
四川地震,正如近年的媒介事件一樣,吸引億萬計的公眾,在電視機與電腦熒幕前,同步屏息靜氣地跟進事態的發展。Dayan及Katz分析,人類歷史中,鮮有如現代媒介事件般,把人們的情緒都聚焦到同一件事情上。媒介事件現場直播、干擾日常程序、英雄人物出現、標誌劃時代的新價值、觸動天涯若毗鄰的感應、散發跨越地理距離的錯位感,凡此種種,都是Dayan及Katz筆下媒介事件的特徵,亦一一在今次四川地震中表現出來。
近年傳統電子媒體如電台、電視,收聽與收視率均有下降,而互聯網世界雖然無遠弗屆,但網絡資訊散亂,小眾社群多如星斗,增加隔閡多於凝聚共識。然而,媒介事件如四川地震發生之時,電子信息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,香港市民都焦急地追看最新災情,電子新聞與網絡信息均吸引大量的觀眾與網友。平日媒體千方百計搶奪市民的注意,但每逢大事當前反過來是市民追看傳媒的更新內容。兩位作者更指出,平日被視為電子媒體的失誤,如記者「食螺絲」、「甩漏信息」、畫面不清,在媒介事件直播時,這些缺失反而強化現場感和逼真感。今次大量視像畫面出現格仔或模糊搖晃,市民接受之餘,更敬佩險境第一時間傳來即時報道的記者;網民亦從各自的小山頭小部落,匯集在共同的論壇,一起觀看最新的YouTube畫面。
今天的分眾社會,媒介各自吸引不同的社群。但在媒介事件之中,媒介成為整合大眾關係的平台,人數之多往往史無前例,而這種大整合的現象,正正罕有地讓各方政治力量重新爭取大眾認同,媒介事件在政治、社會、文化上的重要性亦在於此。因此大災難的重大影響是集體認同。
社會學家U. Beck指,現代化就是個人化。今天現代人無論在工作、消費各方面,都愈來愈孤立於個人的生活處境內。媒介事件,卻有逆反的力量,就是把孤立的個人拉回社群整體。四川地震就好像強大的磁石一樣,把世界各地(尤其是華人社會)的人捲入災民的悲喜交集之中。
畫面所見,一個徬徨的丈夫三天三夜守候在活埋瓦礫中的妻子。這邊父母痛失獨子獨女哭成淚人,那邊身在險境的孕婦被救活過來。一個年輕女子從廢墟被拉出來,搶救她40多小時的粗漢大兵哥們,一起為她高唱生日快樂。這許許多多的鮮活故事,感動了千百里外互不認識的陌生人。
溫家寶是今次天災的魅力領袖
凝聚力創造認同,其一是指向人道主義的四海一家,其二是指向國家民族的集體意識。前者促使日本、台灣、香港、新加坡的救援隊伍跨國合作,亦強化了國際捐獻與跨國非政府組織在全球化形勢中的堅固位置;後者則測試政權的問責與施政能力;災難當前,媒體的射燈把焦點放在國家機器之上,其中變化與差異極其複雜。回顧過去,六四事件引起強烈的民間認同,卻激起對中國共產政權長期的抗拒與不信任。緬甸風災之中政府快速失去認受性。SARS期間香港民間的強大集體認同推向反董建華的7.1遊行。911更極詭異地引起美國仇外情緒以及西方與伊斯蘭文化的對立。今次四川地震中的中國政府,展現高效率與體察民情的決心,成功地把天災引發的強烈情緒引導向華人世界的團結與合作,修補了過去西方世界對中共的負面形象,亦鞏固了其管治的認受性,這都是近年中國多次媒介事件所少見的。而這種認同感有相當大程度是出於溫家寶總理的進取表現。
Dayan及Katz把媒介事件分為三類——(1)競技式的事件如奧運;(2)節慶式的事件如嘉年華及國慶禮儀,(3)征戰式的事件如突發的天災及運動。四川地震屬於第三類別,而當中往往出現一個或多個魅力英雄,在災難或衝突中化為戰場上的認同對象。
溫家寶無疑是今次天災的魅力領袖,他連日來奔波於災難現場,不辭勞苦慰問苦困中的孤兒弱小、為士兵醫護人員打氣、指令救人是「重中之重、爭分奪秒」。溫總的身體力行令人敬佩、動容。論者或有「一人領軍」的批評,但整體而言,溫總的表現,一洗過去中共威權形象,為中國政府領導層注入人性化的面貌。
過往媒介事件之中,英雄的出現往往能成為標示性的象徵——香港SARS一役,謝婉雯醫生象徵香港醫療隊伍的專業精神;六四中的王丹,代表中國青年的勇氣與堅持;四川地震中的溫總,將會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,代表中國特色的親民情懷。
資訊開放反會提高管治效率
Dayan & Katz指出,奧運競技的權威來自於公平理性的體育精神,節慶禮儀的權威來自一代接一代的傳統,而征戰事件的權威則來自魅力英雄所體現的新風氣新價值。這種因魅力而生的價值是偶發不定的,未必轉變為規律化的制度,但卻有力地揭示改變的可能性。因此征戰式的媒介事件,能預示了社會發展的最前線。歷史的步伐在眼前展開,給人們看見新階段的來臨。四川地震的發展,頗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中國政府的開放與效率,打從災難開始之時,已沒有過往「家醜不出外傳」的封鎖心態,亦沒有太多的八股口號,對國際關注給予得體而積極的回應,對傳媒更提供充分的配合。經此一役,當局應該深切體會資訊開放,不單不會衝擊管治,反而會提高管治的效率與政府自我糾正的能力。傳媒追究學校建築是否偷工減料,正是亡羊補牢的好時機;順勢追問地方政府有沒有真正的以民為本,也是百利而無一害。
媒介事件是一個重整社會作風與價值的大舞台。今次四川的國難令人悲慟哀痛,但可幸的是,事件給人隱約看到一個正在開放正在進步的中國社會。
參考﹕
D. Dayan & E. Katz(1992)
Media Events: The Live Broadcasting of History.
Massachusetts: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
明報 2008-05-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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